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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人类永生」的意思其实是「被赋予永恒的消费者身份」

T China T 中文版 2021-02-04


《上载新生》(Upload)可能是今年最具野心的科幻剧之一,它足够有趣,同时也具备深入探究的潜力。尽管目前只播出了第一季,但它对诸多元素的成功融合,丰富且「立得住」的人物群像,以及隐藏在日常幽默表象之下深沉的现实批判,已经直逼一流科幻剧的水准。
 
《上载新生》姿态明晰,它尝试用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扭转近年来科幻剧过于严肃化的倾向。剧集中甚至有意设置了不少揶揄大热科幻剧《黑镜》(Black Mirror)、《西部世界》(Westworld)等作品的桥段 —— 它并不是在美化信息、技术与资本对现实生活的强力入侵,而是在说,这种「入侵」往往并不那么的极端、疯狂和富有震撼力,而更可能是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将个体灵魂和思维纳入囚笼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讲,《上载新生》采用的观察现实的态度,反而比那种过于「极客」的风格来得更加诚恳。
 


事实上,这部剧的背景设定并不新奇 —— 至少在科幻小说领域,「永生」或者「意识上传」之类的点子早已被玩得花团锦簇。甚至就在这两年,也出现了一批如《副本》(Altered Carbon)这样的电影和电视剧,它们的视野、人物的行动和诸多异质文化的杂糅,实际上比《上载新生》华丽得多,视觉上也更富有震撼力。
 
但《上载新生》的精妙之处,恰在于它选择营造的,是一个完整而真实的晚期资本主义世界。这里讲的「真实」,并非科幻设定中那种因为自身构架的严谨而带来的「真实感」—— 这在学术上被称为「认知效果」,以表明它和牛顿三定律意义上的「认知」的区别 —— 而是建立在创作者对历史和当下现实的深沉体认之上,对未来世界的真切推演。隐藏在《上载新生》日常、幽默,间或温暖的表象之下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细节。已经播出的第一季仅仅是冰山一角,观众只要稍做沉思,就能体认到背后无处不在的资本、悬念和压迫。
 


剧集中的人物群像是最为出彩的部分。第一季不过十集,每集二十分钟,但无论主配角,几乎每一个人物都在沿着自己的轨迹成长 —— 这在都市剧中相当常见,但对于科幻来说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优点。随着情节的推进,我们所遭遇的并不是一种套路式的反转「我们以为是 A,但实际上是 B」,而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我们以为是 A,但同时它也是 B」。
 
比如男主现实中的女友、富家千金 Ingrid:当我们以为她是一个自大的控制狂时,又会发现她对主角的控制背后,存在着保护的动机;当我们以为她刻意限制男主的消费时,又会发现她自己确实正在遭遇财政窘迫;当我们目睹她对现实困境的逃避、对他人(甚至男友的葬礼)的利用时,又会很快意识到她同时也在不断激励自己,努力达成和维持自己想要的情感与生活。她确实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娇小姐,但在面对父亲和男友之间、家庭和社会之间的污浊、荒唐与阴谋时,她的孤独和勇气同样值得被看见 —— 只有意识到这种复杂的个体人格之后,剧集末尾她主动追随男友,将意识上传至虚拟空间的举动,才尤其令人钦佩。剧集中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只要有角色出现,他们就都拥有各自合乎逻辑的行动和生活细节。而魔鬼,恰恰深藏于这些细节。
 

电视剧《上载新生》剧照


这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许是以「天使」Nora 为代表,运营虚拟世界的公司的员工们。他们几乎就是现实大公司体制下的男男女女,同样面对着办公室政治,面对着相互扶持或欺凌,然而,他们同时拥有对男主这些「上传」之后的灵魂的绝对控制权。企业合同和规定并不能全然限制一个智慧生灵对另一个智慧生灵的欺压,无论你是亿万富翁还是贫困孩童,现实中的员工可以看着你的洗浴视频下饭;无论你支付了多少金钱,「天使」们只要几行代码就能切去你的肢体;你的痛苦挣扎,直抵个人本质与世界根源的怀疑和困惑,不过是普通人的一份普通工作。在这样的世界中,压迫和反派并不呈现为某种垄断性的大公司或者军工复合体,更不用说漫画式的野心家、资本家或邪恶科学家,而是来源于实际并无多大区别的你我之间。
 
此时,我们终于可以解读《上载新生》的野心之所在了:剧集不但对无处不在的资本主义进行了视觉化的嘲讽,它同时导向一个早被遮蔽的、原教旨主义的「赛博朋克」理念 —— 晚期资本主义的无可逃遁,个体反抗的毫无希望,以及无法约束的压迫、阴谋和欺凌。
 


「赛博朋克」可能是近年来中文语境下最火也最「救不回来」的科幻亚类型,没有之一 —— 自信一点的话,可以把前面这个「可能」也去掉。毕竟连 William Gibso 这位奠定了赛博朋克流派,写就经典作品《神经浪游者》(Neuromancer)的作者,早在上世纪 90 年代初就不得不承认,作为一种文学的和思想的运动,赛博朋克也已终结。当初那群愤怒且敏锐的年轻人,在 1980 年代呼吁人们警惕的,是那些在当时尚且充满未来感的一系列灾难:大公司对人类脑容量和注意力的入侵、由商品定义的文化圈子、城市对郊野和绿地的吞噬,当然,最终还有启蒙运动和工业化大生产所应许的、关于全球平等而共通的生活这一现代神话。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把这些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商品逻辑当成一种坏东西了,连同先辈们对这些无处不在也无法逃遁的辛迪加、托拉斯或者康采恩的朋克式反抗,也已经被当成一种名为「朋克风格」的商品放在货架和荧屏上售卖了。

电视剧《上载新生剧照

《上载新生》的高妙之处,是在 Gibso 们的废墟上往前推进了一步:与人类在《黑客帝国》(The Matrix)中被当成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的凄惨遭遇相比,更可怕也更有现实可能的,是被赋予永恒的消费者身份。此时沦为技术和资本的奴隶的,不仅仅是或生或死的个体,还有试图极力挽留这些个体的家庭;而压迫则来自普通甚至相对善良、同样也被雇佣和剥削的现实员工们。
 
在这一层面,《上载新生》实际上将 Philip K. Dick 这个被莫名其妙指认为赛博朋克先驱的瘾君子也一并进行了嘲讽。Dick 在《安卓会梦想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常见译名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认为,未来世界里如果只能依靠记忆和情感来定义人类,那么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而《上载新生》说的是,如果情感和记忆对人类是有意义的,那么它一定会被打上价签、反复推销、当成广告、提供套餐,最终被限流和冻结。
 


那个被主角所遗忘、所背叛、所售卖,似乎为他招致了一场「Killer 5.2」(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中的一种智能病毒)式的谋杀程序,或许是整部剧集中唯一的「正道的光」。这一程序的功能大致可以概括为,将被大公司操控的「死后虚拟世界」送给每个或贫困或富有的家庭。剧集中那个死掉的亿万富翁对这个点子的评价令人印象深刻,他直言,这种夺取资本家蛋糕的行为必然导致谋杀。
 
这个具有鲜明象征意味的「程序」,在我们的现实中有着强有力的历史原型。当时,美国的一群家庭主妇 —— 历史上最早的程序员大都不是男性 —— 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迫消费由资本、文化工业和垄断性的父权阴影所生产的「劣质」文化产品,甚至这种将她们定义为「消费者」的姿态,本身就是对她们作为人类的自由选择权力的侵犯。于是,普遍而自发的反抗迅速展开:她们开始写同人文。
 
在这些以二次创作来进行抵抗(尽管是模糊而微弱的)的行为中,美国老牌科幻剧《星舰迷航》(Star Trek)首当其冲,它的同人创作为后世贡献了诸如「玛丽苏」「杰克苏」等诸多极具标识性的文化符号。从那时起,同人创作成为了消费者向文化商品的制造商抗议的最重要的途径之一,进而也成为生产商们必须严肃地对待、甚至时常是讨好和拉拢的对抗性文化力量。
 


但《上载新生》对此的态度是倾向于绝望的:作为反抗力量的创作者 / 程序员并不是什么完人,且眼下正被制度化的技术资本所囚禁,他们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尚的革命者、反抗者和资本的终结者。这种态度倒是直接延续了赛博朋克的颓唐姿态:毕竟,想象外星人和人工智能要比想象资本主义的终结简单得多。Gibso 说,「未来已至,只是尚未传播开来」。这在今天应当被解读为:这种堕落本身就是一种反讽。
 
可想而知,在剧集中的未来,我们仍将对这些熟视无睹。就像当下正在现实里发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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